清风里的往事
今年清明节的时候,终于去祭拜了几位故人。因为怀孕生子的原因,足足有两年未曾顾及此事。
先去市郊北面的墓地祭拜了先生的祖父母和父亲。许是因为身处青山苍柏间,思绪所致,平日不喜言语的先生讲起了祖母生前。祖母早年丧夫,独自将五个子女辛苦拉扯大。祖母在世时对先生甚是疼爱,凡事总是以拓伢几(先生乳名)为先,临终前还将自己仅有的一点积蓄托付给家人说是要给拓伢几结婚用的,那时先生20岁。我为了缓和气氛于是打趣道:“老人家是看在你是家里的独孙吧,要不你怎么担得起她这份疼爱?”先生说:“但愿能担得起吧。奶奶去世前住院那段时间,我整天都在医院,陪她说话,帮她按摩。我对我奶奶,真的是比对我爸爸还好。”
说到爸爸。先生的爸爸走得很匆忙。从脑溢血发病起在ICU(重症监护室)住了一个星期,基本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只要挺过一个星期就能慢慢好起来。爸爸没能挺过来,在第七天晚上死在了ICU的病床上。所以,先生未能像与奶奶一样,与爸爸有一段临别的相处,甚至,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爸爸下葬那日时逢七月初七,自此,再无人提及七夕。
一个月后,先生回家时左手臂上突然多了处刺青,几乎铺满小手臂,线条兜兜转转,辨不出是个什么图案。我并不反对刺青也绝不认为有刺青的都不是正经人,只是难以接受先生在未曾跟我提过只言片语就给了我这么一个大惊吓。我问你这都刺的什么啊?先生说就几个英文单词:my father,my king(我的父亲,我的王)。我顿时就哑言了。这是他的纪念方式。以父之名,实在是没什么不能谅解的。
这是先生的两段故事。关于他两个故去的最爱之人的故事。但是坦白说,我是极羡慕先生的,虽然天人两隔,却有与奶奶的承欢膝下临别陪伴,也有烙印在身体上的父爱之名。我多么希望我与我故去的最爱之人亦能有此圆满。
清明节前日,我提前打了电话给我爸,让他等我回老家后再一起去祭拜爷爷奶奶。我想去看看他们了。
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已经很久了,久到我难以记清他们的模样。有时候在大街上遇着一瘦削白发的老人,我会想,如果奶奶还在,大抵也会是这般模样吧。
我自小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因为是长孙,虽然是女孩子,也颇得宠爱。爷爷在镇上的粮食厂上班,每日早出晚归。奶奶在家照顾一日三餐,田间菜土忙里忙外。从记事起,我每天早上跟着爷爷一起出门,爷爷上班我去上学。爷爷布满老茧的手牵着我走在田间小路,在岔道口分开时,爷爷会给我一两角钱买零食,这是我们四兄妹里我独有的待遇。晚上爷爷下班回家,奶奶已经做好饭菜,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我回家吃饭,饭桌上聊聊当天的琐碎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年,直到我读小学四年级。那年,爷爷虚逢60岁。叔叔家建新房,乡下很看重“上梁”这个习俗,爷爷特意跟单位请了一天假要和众人一起上梁。算命先生说,爷爷60岁有一劫,奶奶隐隐觉得要出事却没能劝住执拗的爷爷。奶奶的预感应验了,爷爷不小心从两层高的房梁架上摔了下来。当时爸爸在地面不远处,事出后一直责怪自己没能及时接住爷爷,虽然我们都知道即使接住了也只能是多一个人受伤。爷爷摔下来造成肋骨大腿胫骨多处骨折,在床上休养了很长时间,原来还算健朗的身子眼看着就虚弱下来。
爷爷奶奶都是不善言辞的人,也许是因为从小跟他们一起生活,我的童年时期性格孤僻而敏感,最直接的表现是我不会也不愿表达爱。我不愿给爷爷喂食,不愿给爷爷擦脸,甚至不愿和爷爷多呆在一起,我害怕看到爷爷的虚弱。妈妈骂我没良心,但她并不知道,爷爷摔下来后,所有人围拢过去手忙脚乱时,我跪在不远的一处草丛里,在所有的树叶上写下“希望爷爷平安无事”、“希望爷爷赶紧好起来”。
爷爷没能好起来。暑假来临的时候,爷爷心心念念等着他最疼爱的小孙子见了最后一面,终于闭上了眼。留下了孤单的奶奶。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田里垅间忙农活的邻居们,时常能突然听到一阵阵声嘶力竭的哀嚎。那是奶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抱着爷爷的遗像,声声抱怨爷爷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我当时很不理解,只觉得每次听得心间发颤,感到害怕,心想和蔼可亲的奶奶怎么变成了这般恐怖的模样。现在想来,不过是绝望到极处难以释怀。
爷爷去世后,奶奶独自生活了七年。那个七年,奶奶快速的老去,头发才染黑转眼又白了。那个七年,我们再也没吃到过奶奶做的酸枣片、红薯糕、蒿子粑粑、炒马齿苋……那些曾充据了我幼时的美食,它们仿佛随着爷爷一起葬在了那个暑假。
五年级爸妈把我送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每天回自己家。再往后,念很远的初中,到县城读寄宿高中,学业越忙越少见到奶奶。偶尔周末回去看看,也是她忙她的我玩我的,甚少交流。只有一次,奶奶半开玩笑说:“你越长越大了,娭毑越来越老了,这怕是享不到你们的福了。”我很认真的回她:“娭毑,会享到的,那你要活得很久。”为人母后,我几乎每天要跟孩子说“宝宝,妈妈爱你”,但对奶奶,这居然算是记忆里我说过的唯一一句好听的话。
高二那年五一放假回家,我才知道奶奶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进粒米,不言片语。奶奶面色发青,瘦骨嶙峋,打吊瓶都找不到血管。镇上的医院已经提议放弃治疗,让家人带回去好好道个别准备后事。次日凌晨,奶奶就走了,她终于能去与爷爷相聚了。家人都说奶奶最疼我,应该也就是在等着我回来见最后一面吧。
那时五一还是小长假,我穿着孝服陪了奶奶七天。奶奶下葬那日,我要赶回学校考试。晚自习时趴在课桌上,泪水止不住的一直流啊流。之后好几年,借着在外上学的幌子,我一直没去奶奶的墓地祭拜。我想,不知道奶奶的墓地所在,也便能当着奶奶或许还不曾离开吧。
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奶奶的葬身之所,她却未与爷爷葬于一处,一个在山头,一个在山脚。而我,只能隔着一抔黄土,在遥远的记忆里寻着有关他们的模糊片段。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手机里一直播放着筷子兄弟的《父亲》,他们唱:多想和从前一样,牵着你温暖手掌,可是你已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这是唱给父亲的歌,却让我想起了爷爷奶奶。那些往事随清风扑面而来,良久不散,泪满衣衫。
世间最远的距离,不过就是我未能尽孝,而您已离去。世间最远的距离,不过就是您在我身边时,我却没告诉您我如此爱你。
时光不慢,爷爷奶奶却真的不会再变老了,而我即便倾尽一生,也不能够换你们岁月长留。那么,就祈愿清风真的能帮我捎去几许安康吧,还有一句:我爱你。
(闫敏)